鄉音
在外多年,接觸過各種方言。在這許許多多方言之中,讓我感到最親切最難以忘懷的只有一種——那就是故鄉的方言,那種童年時代就已經銘記于心的鄉音。唐代賀知章有詩道: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。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對于一個離家多年在異鄉漂泊的游子來說,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比鄉音更具磁性更有吸引力了。不管你離開家多久,你都不會忘記鄉音,因為這是你在夢境中使用的語言,這是你在心靈深處與親人對話的語言。
??? 記得初來北京的時候,一出門滿街的京腔,卷舌,拖尾音兒,聽起來不緊不慢,韻味兒十足,感覺挺新鮮。后來自己也能講一口流利的京腔了,但總有一種孤獨的感覺隱隱約約地伴隨著,揮之不去。因為,甭管你的京腔講得多么地流利,多么地字正腔圓,在北京人眼里你永遠只是一個外鄉人,你與他們格格不入。他(她)們不僅能夠辨別出你語音中的微弱差別,而且能夠從你的面相氣質甚至你的行為方式,敏銳地一眼看出你是來自南方的妹子。某個星期日,我在天安門廣場附近遛達,這時過來一位姑娘問我故宮怎么走,一聽寧波口音,知道彼此是同鄉,眼睛都頓時一亮,相視而笑。我問,曉得唐詩《長干行》嗎?她說,咋勿曉得,崔顥寫的:君家何處住,妾住在橫塘,停船暫借問,或恐是同鄉。又是相視一笑。難得!同鄉,而且同是讀書人,距離一下子拉近了。就這樣,姐倆指手劃腳邊走邊聊,在故宮玩了一天,覺得那是我來京后最快樂的一天。
??? 同事小劉,平時清一色的標準普通話,使人忘記了她到底是哪里人。有一次與家人通電話,嘰哩咕嚕聊了好一陣子,我這時才想起她是福建人,講的是難懂的閩南方言。我看到她打電話時的表情豐富而且生動,眼睛里時而閃爍出驚喜,時而流露出擔憂;時而神采飛揚,時而蛾眉微皺……后來我聽見她喊了一聲“媽媽”,這是我唯一能聽懂的一個詞匯,我看到小劉眼睛里閃著淚光。不知怎的,那一瞬間我感動了,我被她那真摯的鄉音感動了。
??? 小蕙是我高中時要好的同學,聰明過人,號稱“藍精靈”,五年前去了加拿大。前幾天我嘗試著給她掛了一個國際長途,居然接通了,我用家鄉話向她問好,然后我聽到話筒里傳來哽咽的嗓音,她哭了。然后她說,沒想到你還記得我,你真好!小蕙仍然像高中時那么健談,電話里她的舟山方言講得飛快。我問她在國外是什么感覺?她說,孤獨。除了孤獨,還是孤獨。一個禮拜日早晨,她醒來,但不動,躺在床上,睜大眼睛很久很久地聽著窗外的鳥叫。到處的鳥兒都是這么叫。她感到就像小時候賴在床上不想起來,晨光在窗簾上慢慢壯大,一片燦爛,她仿佛又聽見母親一遍遍地喊她:懶小娘,太陽曬屁股啦,懶小娘,太陽曬屁股啦!小蕙猛地坐起來,但是到處都很安靜,沒有母親喊她的聲音,異國他鄉,只有鳥兒的聲聲啼囀。她愣愣地看著房門,幾乎要落淚,她不敢去拉房門,因為房門外是別人的祖國和故鄉,沒有她的童年和歷史。我問,老公呢?她說,老公是加拿大人,后來因脾氣合不來,離了,沒有留下子女沒有留下任何痕跡。我說,想家嗎?她說,咋不想。我說,想家你就回來。她說,回來?哪有你說的那么便當,曉得什么叫“身在江湖,身不由己”嗎,我就是。這回輪到我流淚了,一邊講一邊大把大把地流眼淚,一只手拿著話筒,來不及找餐巾紙,用袖子擦。五分鐘的越洋電話,感覺好像聊了整整五年。
文/立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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